《金瓶梅》:裸体的中国(1)
金 瓶 梅
裸体的中国
(1)
讲《金瓶梅》应该从哪里开始?我想从《金瓶梅》之外的一本书——《万历十五年》开始。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是一个军人出身的历史学家写的,他的名字叫黄仁宇,他的学问在美国不太入主流,美国的历史学界不太买他的账。
他写了这本书,但是在美国却一直难以出版,最后他不得不拿到国内来出版,结果,一时洛阳纸贵。到现在也还是历史学的经典。
就是在这本书里,他找到了一条用形象的方法来再现中国历史的非常值得关注和继续走下去的学术道路。最早的时候有人说他是“史学界的琼瑶”。实际上不是,“史学界的琼瑶”应该是易中天嘛,怎么会是黄仁宇呢?
黄仁宇绝对不是“琼瑶”。因为黄仁宇跟易中天不一样,易中天是在电视上讲故事,故事后面什么也没有,但是黄仁宇在讲故事的后面有对历史的洞察。他擅长于通过几个人物就把中国历史最内在的东西再现出来。
例如《万历十五年》,他尽管只写了中国的1587年,但在1587年的背后他却告诉了我们一个最最惨痛的现实,就是中国到了1587年,也就是到了万历十五年的时候,中国在不断的内耗中,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再生的力量。现在任何一个力量都不能使得这个民族再生,整个社会已经成为一个莫名的黑洞,无论好人、坏人,无论是想拯救这个国家还是想破坏这个国家都无足轻重了,因为最终都要被这个黑洞把你吸进去。最终得到的命运都只有一个,就是——失败。洞察到这一点,实际上他也就洞察到了历史的拐点。
什么时候中国的历史开始沦入死亡之年和悲剧之年呢?1587年。他只写了几个人物——皇帝万历,政治家张居正和申时行,军事家戚继光,道德家海瑞,哲学家李贽,他就写了这么几个人物,就写出了一个王朝的崩溃。这就是《万历十五年》最最深刻的地方。所以,我经常推荐学生去看这本书,我也经常告诉我的学生,它是一本写得最不像历史的历史著作。
但是,我现在提到这本书却不是为了要跟你们去详细地讲这些东西。我要讲的是,很可惜,黄仁宇先生没有提到文学。其实,我觉得他在讲“万历十五年”的时候还应该提到一本书,应该是五个人和一本书。
因为就在那个时代,一部今天在我们看
来非常出色的长篇小说已经横空出世,这就是《金瓶梅》。根据吴晗先生的考证:《金瓶梅》的成书时代大约是在万历十年到三十年这20年(公元1582—1602年),退一步说,最早也不能过隆庆二年,最晚也不能晚于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568—1606年)。
《金瓶梅》是一本我们到现在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的大书,它的作者是一个大文豪呢,还是一个乡村的土秀才呢?到现在我们也一无所知。但是,这个作者实在是一个大师,因为他在这本书里把我们这个民族即将灭亡的心灵揭示得淋漓尽致,而这是不论万历,还是戚继光,还是海瑞,还是李贽,都无法替代的。所以,其实能够真正把“万历十五年”完全写出来的,我倒是始终认为,首先应该是《金瓶梅》。
但是我们中国人闻“性”色变,因为在这本书里作者写了一点儿赤裸裸的性,于是很多人就感到非常恐惧,于是就给它加了很多很多的不实之辞。
其实,你如果透过这些不实之辞,不要先验地把主人公当成男流氓和女流氓,而只是把他们如实地看作山东某县的一个因为开药铺而发了点儿财的身价两千万的商人以及他的妻妾,也不要先验地把这本书看作“古今第一淫书”,而只是把它真实地看作山东某县的一个因为开药铺而发了点儿财的身价两千万的商人以及他的妻妾的家庭生活,你就会发现,在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本书比《金瓶梅》更真实。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连《红楼梦》都有不如它的地方呢。《红楼梦》还带了浓浓的想象色彩,《红楼梦》还不敢走出大观园,出了大观园作者的文笔就稍感稚嫩,《红楼梦》一写到鲍二家的、多姑娘,就写得没有《金瓶梅》笔酣墨饱。《金瓶梅》的作者实在太厉害了,他写的都是后来连曹雪芹这样的大师都没有涉足的一个小小县城里的芸芸众生。
这些人不仅没有文化的,而且没有灵魂,没有爱,没有信仰。他们哪怕是坏人,他们也要生存,他们是怎么生存的?他们哪怕是个老鼠,他们也要生存,他们是怎么生存的?他们哪怕是一个苟活者,他们还是要生存,他们又是怎么生存的?《金瓶梅》把这些写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我们不带任何道德的面纱,那我们就应该说,《金瓶梅》以前的所有小说都没有一部能够超过《金瓶梅》。因此,如果《万历十五年》选择了《金瓶梅》,那一定有助于它的揭示中国到了1587年,也就是万历十五年的内在奥秘。
讲《金瓶梅》还应该从哪里开始?我觉得还应该再从那个排行榜讲起。我们知道中国的长篇小说方面的排行榜,有两个是现在大家公认的。一个是明朝时候的“四大奇书”排行榜,《金瓶梅》名列其中,到了清朝,又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四大名著”排行榜,《金瓶梅》被换掉了,换了《红楼梦》。在两个排行榜之中的一上一下,我觉得隐含了很多中国人的美学观念的误区。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把《三国演义》拿掉?为什么不把《水浒传》拿掉?为什么偏偏拿掉了《金瓶梅》呢?这个排行榜的变迁,恰恰隐含了排行榜背后美学眼光的变迁和美学眼光的误区。拿掉《金瓶梅》,我认为是我们中国人美学眼光使然。但是,拿掉《金瓶梅》有没有道理?我个人认为没有道理。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这个问题,我认为换上《红楼梦》当然是对的,但是换下《金瓶梅》却没有道理。因为《金瓶梅》的美学贡献应该是明显地强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前人赞它是“四大奇书”里面的“第一奇书”,应该是很有道理的。《金瓶梅》选了《水浒传》的一根儿“肋骨”,而且是一根儿非常诱人的肋骨,这就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但是,却又加以重新的改写。过去的《水浒传》的全部探索,在他看来,只有四个字:此路不通!而它却要重新开始。《水浒传》中原来的“善恶分明”被打破了,《水浒传》中原来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被打破了,《金瓶梅》的作者比《水浒传》的作者美学眼光要深刻得多。
他一眼就看出了:善,并非一定要有善报;恶,并非一定能有恶报。恶就一定有恶报吗?实际上不是,实际上恶也很可能没有恶报。恶者很可能还很好地活着,可善者则很可能很痛苦地死去。种种不义的现象在中国社会能够受到严惩的例子是实在太少、太少了。
《金瓶梅》因此勇敢地还了它一个历史的真实。尤其是竟然让潘金莲和西门庆两人得以苟活,《金瓶梅》的这个重新改写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不但是给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一个机会,而且也是给了中国美学一个机会。应该看到,这里面蕴涵着作者的深刻思考。而我们再看一下中国历史,也会发现,中国的美学家也并不是就没有有眼光者。在明朝的时候,《金瓶梅》是没有受到非议的。你们看看明朝的几个大美学家都是怎么看的:
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袁宏道语)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谢肇淛语)另辟幽蹊,曲中雅奏。(冯梦龙语)
《金瓶梅》的遭到禁锢是在清代。而在20世纪,它也仍旧受到了一些著名学者的充分肯定: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语)中国小说发展的极峰。(郑振铎语)
而且我顺便还要给大家讲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在“四大奇书”里拿掉《金瓶梅》换《红楼梦》,我认为是我们中国人的美学眼光有问题。其次,我们到现在为止,我们要看到,在民间生活里,《红楼梦》的影响也远远不如《三国演》和《水浒传》。这也说明中国人美学眼光有问题。很有意思,这个民族最伟大的东西,最光辉灿烂的东西,但却不是这个民族最为追捧的东西。这不恰恰说明这个民族的美学眼光有问题吗?尽管个别的学者坚持了他自己的纯粹的美学立场。但是一旦进入民间,这种立场就不行了。一旦进入民间怎么你都不能抵抗那种民间的声音。这就说明这个民族的美学眼光一旦形成以后,它会造成一个巨大的反作用力。
除了上面的两种方式,讲《金瓶梅》还应该从那里开始?我觉得,还可以从《金瓶梅》的被重重误解开始。刚才已经说了,《金瓶梅》绝对不像我们所听说的那么坏。但是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金瓶梅》的形象确实不佳。“古今第一淫书”,就是对《金瓶梅》的第一重误解。第二重误解:《金瓶梅》是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的创作。也就是说,它写了生活中阴暗的东西、自然的东西,却没有写出生活的本质。
第三种误解:《金瓶梅》的美学趣味低下。也就是说,《金瓶梅》写了生活中的阴暗面,但是却不但没有批判,而且反而往往有所同情。这三种误解自然都并无道理,但是,我觉得,讲清楚这三重误解为什么没有道理,却也正是深入把握《金瓶梅》的美学贡献的最佳途径。因为,这样做不但可以弄清楚《金瓶梅》的美学贡献,而且还可以弄清楚中国美学传统的根本弊端。
我给你们讲《金瓶梅》,就从对于这三重误解的批评开始。
现代芭蕾舞剧《金瓶梅》剧照
裸体的男女
关于“古今第一淫书”的五个“?”
关于《金瓶梅》的第一重误解,是所谓“古今第一淫书”。其实,即使现在,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即使没有“古今第一淫书”这个印象,起码“黄色小说”的印象肯定存在的。可是,我却认为,这种看法实在是太简单了,也实在是太片面了。首先,我要说,说《金瓶梅》是“古今第一淫书”,这肯定是没有道理的。大家可以上网搜索一下,或者随便翻阅一些参考资料,相信你就会看到那些真正的淫书:
例如在《金瓶梅》之前的《如意君传》,在《金瓶梅》之后的《肉蒲团》、《灯草和尚》、《浪史》、《后庭花》、《浓情秘史》等等。这些小说,除了性,还是性,称得上是“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但是《金瓶梅》却不是这样,它虽然也描写了性,但是还以更多的笔墨写了广阔的社会生活。不仅写了性的真实,而且更写了人性的真实。
再如,不仅写了性的真实,而且还写了性背后的形形色色的社会生活。例如饮食。有学者做过统计,《金瓶梅》全书一百回,约八十万字,和性有关的描写一共一百零五处,其中大描绘者三十六处,小描者三十六处,根本未描者三十三处,共两万多字。可见为人们所格外关注的所谓“性”描写其实并不多。
而且如果认真去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其实《金瓶梅》里写得最多的不是“性”,而是“吃”。 有专家统计过,它涉及到的饮食行业有二十多种,其中列举的食品有两百多种,菜十九种,酒二十四种,这种饮食描写数量的巨大比《红楼梦》、《水浒传》和《儒林外史》都要多。可是很有意思的是,《金瓶梅》里再怎么写“吃”,都没有人批评它写“吃”不对。
一写“性”就马上喊“不对!”,说到底,还是“闻性色变”啊。上面讲的是“《金瓶梅》写了什么”,下面再看看“《金瓶梅》为什么写”。只要仔细读过《金瓶梅》就可以看出,《金瓶梅》的写性并不是为“性”而“性”,而是不得不“性”。《金瓶梅》写的是家庭生活,其中要涉及床笫之私,纯属必然。
西门庆是一个中国社会底层的商人,这样的人就是在今天中国的每一个县市、每一个村镇的“先富起来”的人里也不难看到。西门庆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好人,他无非就是一个很真实的中国人。他是一个“先富起来”的人
,家产有多少呢?按照他临死的交待,我们换算一下,应该是两千万左右。而《金瓶梅》写的是他的家庭生活。
“金”、“瓶”、“梅”三个字就是西门庆的两个小老婆和西门庆的一个丫鬟名字中的各一个字,所以叫《金瓶梅》。我们可以说,《金瓶梅》写的是一个商人在家庭里的妻妾成群的生活。你们想一想,妻妾成群的生活怎么可能不涉及到“性”?不涉及到身体?不涉及到下半身?如果不涉及,那还是妻妾成群的生活吗?再者,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社会是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爱情的。往往是“无爱但有婚姻”、“无爱而有性”、“无爱而有亲情”。中国人有一句有“中国特色”的话,叫做:在“男女关系”上有问题。每个中国人都知道这是在指“性”的问题。可要是西方人那可能就听不懂了,为什么“男女关系有问题”就一定是“性”有问题呢?但对中国人来说,“男女关系”问题就是“性”的问题。
这也就是说,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家庭,组成这个家庭的主要表现形态的,其实也就是——“饮食”+“男女”,合称“饮食男女”。所以,文学作品要写家庭生活就必须写到两性关系。而要写两性关系,在中国社会里,其实就主要只有“性”。何况,《金瓶梅》写的不是一般的家庭,而是妻妾成群的家庭生活。在这当中,性其实恰恰是一个主要的领域,起码在妻与妾之间、妾与妾之间,性资源的的利用与争夺是一个最主要的战场。这样,《金瓶梅》的写作就不可能不涉及到性。
还可以再看“《金瓶梅》怎么写”。《金瓶梅》的写“性”是意在展示性背后的很多丰富的社会内容,人们对待性的态度,人们的性行为背后的价值观念和美学态度。
我觉得,《金瓶梅》是通过写“性”而写出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我们几乎可以以西门庆来命名。我们可以把它叫做“西门庆时代”。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对于《金瓶梅》的写性,我们应该给予最大的宽容。而且,作者对于性的描写也与不同人物的性格基本一致,例如,因为没有爱情,《金瓶梅》里面的“男女”问题自然就更多地表现为“性”的问题。《金瓶梅》里面关于“性”的描写正是通过这些人的两性关系来塑造他们的性格,因此,应该说还是彼此吻合的。
而且,像那些正常意义上的夫妻(妾)性生活,《金瓶梅》并没有大肆铺陈。只是对于那些《金瓶梅》自身也认为淫欲无度的性生活,《金瓶梅》才大肆铺陈。这也说明《金瓶梅》在写作中是很有分寸的。当然,《金瓶梅》在性的写法上也给人以刺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上下古今东西南北的哪间卧室里不发生这等事情?但是在此之前中国的文学作品往往用“云雨”、“房事”、 “寻花问柳”、“狂蜂采蕊”等字眼影射,但是《金瓶梅》却秉笔直书,这可能也是闻性色变的一大原因。可是,难道不是只有这样的“性”才是“性”?我们必须承认,性的秉笔直书,正是《金瓶梅》在写作方式上的重要贡献。
如果还要再说几句的话,那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去看《金瓶梅》”。清人张竹坡说:“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看,便止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这实在是深得其中甘苦之言。很多人对《金瓶梅》有所误解,好像是原因很复杂,但是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没有从头到尾认真把全部的内容都拜读一遍——更不要说拜读几遍了。
有不少人对于《金瓶梅》的印象只是传闻。还有不少人只是看过《金瓶梅》的片段,大概也就两三万字吧,可能一共一百零五处。当然,也有一些人私下只盯着这一百零五处看,可在公开场合却也只盯着这一百零五处批。根据我阅读《金瓶梅》的体会,应该怎么看呢?你要抽出几天的时间,一气看完,这样你才知道,它到底是写什么的。
所以,我觉得《金瓶梅》要怎么看呢?不可以“快读”,不可以翻着读,如果翻着读,那你的眼睛就每一页都去找那些东西了;也不可以“粗读”,如果粗读你也可能就粗中有细地去找想看的了;也不可以“略读”,略读也是有问题的;更不可“选读”,这本书是不能选读的,不能弄一个《金瓶梅》选本。
如果弄选本,那有些人选出来的肯定不是《〈金瓶梅〉谈“吃”》,肯定是《〈金瓶梅〉谈“性”》,那就肯定是一本很糟糕的书了。而且,我建议最少要读两遍。
要一百回当作一回读,一回当作一百回读。在看的时候,你要老老实实地存一个想法:就是要了解一下山东某县的一个商人,他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样的?他是怎么做生意的?你要把它当作纪录片来看,你不能把它当作一个政论片来看,更不能把它当成一个“新婚指南”方面的家庭教育片来看,如果那样去看,会是很糟糕的。
顺便说一句,现在有一些做法是很不正常的。比如说在网上,如果大家注意一下的话,你可以看见一个《〈金瓶梅〉佚文》,是把那两三万字、一百零五处专门选出来挂到网上,让大家集中阅读。这种做法是实在太下做了。还有一种做法我也不赞成,就是出删节本,所谓“洁本”。有些人出主意说:《金瓶梅》如果把那一百零五处都删掉了,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于是就建议:出个删节本吧。
我的看法是:出删节本是一个很糟糕的选择。因为书里面的性描写我已经分析过了,不是为性而性的,一旦删节,全书的美学水平就要大打折扣了。某些人出这样的主意,实在是个败笔。同样的败笔发生在《红楼梦》的身上。我们有那么多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上一个提案,要求把曹雪芹和高鹗分开?曹雪芹并没有委托高鹗帮他续书,而且曹雪芹跟高鹗也不是“联合著书”的关系,可是我们的出版社为什么要把他们强硬地放在一起?为什么动不动就来个“《红楼梦》,曹雪芹、高鹗著”呢?这实在是个非常糟糕的选择。其实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说:《红楼梦》,曹雪芹著,然后在后记中说明一下:最后几十回丢失了,这不就行了嘛?!败笔,实在是败笔,就像出版《金瓶梅》的删节本一样。
也有人为了提高《金瓶梅》的地位,尝试着将它去与西方的《十日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比较。他们觉得,只要证明了西方的《十日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美学上是站得住的,那么,也就等于为《金瓶梅》正了名。这实际上是一种失误。因为它们之间的可比性其实并不大。
《十日谈》其实并没有真的写性。你仔细看一下《十日谈》,可以发现,它连性行为的描写都基本上没有。《十日谈》涉及到了性,主要是为了揭露教会人士的虚伪。教会这些人心里明明有性,嘴上却说没有,道貌岸然的。它就是要对此提出批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倒是真的写性了。但是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写的性和我们的《金瓶梅》写的性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写的性是要歌颂性的美好。如果大家现在回想一下可能能够想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丈夫是一个矿山的矿主,这个人什么都能干,连半导体什么的都会修,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是却没有性能力。作者这样写的意思是什么呢?人类文明的发展与人类的生命力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个矛盾,人类越是文明、越是有理性,就越是可能导致生命力量的丧失。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意义就在于:它建议我们的人类文明一定要给个人的生命发展提供充分的空间。它就是从这个角度来歌颂性的伟大的。但是,这些东西在我们中国的《金瓶梅》里面可以看到吗?根本就不可能。因此,一些学者解释《金瓶梅》的写性,往往引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作为佐证,是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
那么,应该如何去正面地评价《金瓶梅》的写性呢?我想,《金瓶梅》实际上是写出了有中国特色的一个问题,就是:身体的发现和身体的觉醒。鉴于中国人在过去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身体,但是过去中国人的身体是被主动地压抑的,是处在一种没有觉醒和没有被发现的状态,从《金瓶梅》开始,才发现了身体的存在,也才开始了身体意识的觉醒。
所以,可以把《金瓶梅》的这一特征概括为:身体美学的另类书写。也就是说,我们要从身体美学和身体叙事的转型的角度来看《金瓶梅》,这样,或许我们就能对它理解得更多一点儿,也更深刻一点儿,或许我们也就能慢慢找到一个解读《金瓶梅》的最好的途径。
《金瓶梅》里一帖“药”
怎么样才能够把我的这个想法讲清楚呢?就从一个例子开始吧,就是——药。
药,是《金瓶梅》中出现得最多的一个象征。书里的女性经常地会把男性——也就是西门庆——看作是药。这个“药”不光指性,也不光指身体,而且是指那种生存的根本需要。就像现在有人把金钱视为生存的根本需要一样。
在《金瓶梅》里,男性就是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李瓶儿。《金瓶梅》里最漂亮的应该是李瓶儿。李瓶儿一开始就做妾,后来又嫁过两次,一开始是花子虚,然后是蒋竹山。最后,她把蒋竹山赶走,嫁给了西门庆。我们一定要注意,在两次“嫁”人作“妻”之后,她的选择却是作“妾”。显然,她宁肯作“妾”也不作“妻”,宁肯不作明媒正娶的老婆,也要给人家作“二奶”,也要跟着西门庆。那么,她自己是怎么比较西门庆和蒋竹山、花子虚的呢?
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第17回)你们看,她对西门庆的评价是什么呢?她说,你是“医奴的药”。这是我们在看《金瓶梅》的时候特别要注意的。中国人对身体关注到如此现实的地步,你在别的书里是看不见的。在别的书里毕竟还要装一会儿什么“道德”面孔,比如说《西厢记》在中国文学里就算是比较推崇身体美学的作品了。但是,男主角还是要考个功名回来。“功名”,才是“医奴的药”。但是对于李瓶儿来说,却是如此的直截了当——身体——就是“医奴的药”。当然,这也是最终致她于死地的药,这是我们在《金瓶梅》里看到的一个很明显的社会变化。还有一个漂亮寡妇孟玉楼。
她再嫁的时候,也是宁不作正房也要作西门庆的“三奶”的。而且,事先很多人都已经跟她讲了:西门庆这个人怎么、怎么坏,什么已有大老婆并几房小妾、还有十几岁的女儿,什么挑贩人口、打妇熬妻、把持官府、刁徒泼皮,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等等。可在孟玉楼的眼中,这些即使是事实,但也还是无所谓,所以她根本不去不考虑母舅介绍的那个“斯文诗礼,有庄田地土”的推官儿子,而是坚决要去给西门庆当三。为什么会如此?肯定是因为社会发生了变化,也肯定是因为对身体的关注超过了对道德的关注。
还有一个林太太。这个林太太是《金瓶梅》里的一位地位比较高的妇人,等于是一个高级干部的太太了。但是这个林太太却喜欢找一夜情的情人。她约西门庆去她家,让西门庆在客厅里等他,她自己躲在别的房间里,先看了他一下,因为过去她只是听说西门庆这个人,但是没有见过。结果一眼就看出西门庆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第69回),但是,她还是好不犹豫地跟他上了床,做了情人。我们再看潘金莲。
其实潘金莲这个人在《金瓶梅》里比在《水浒传》里的形象要正面得多。但是很奇怪的是:潘金莲也是一看见西门庆就要嫁给他。实际上嫁给西门庆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古代虽然是有妻有妾,但是很多美女是不肯作妾的。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受气的角色,古代有句话,叫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里“婆”大概相当于现在的男人在单位当上了处长,在学校当上了教授,是所有女性的一大理想。可是,假如去做妾的话,那“熬成婆”的希望也基本上是没有的。
但是,潘金莲宁肯采取毒死自己丈夫的方式也要去跟他作妾。还有王六儿、如意、春梅等等。王六儿认识西门庆以后,就把她的旧情人韩二赶走,跟了西门庆。春梅是“金、瓶、梅”里的“梅”,是潘金莲的贴身丫鬟。
这个丫鬟很漂亮,有不少男人都对她感兴趣。但是她都无动于衷,傲得不得了,例如怒骂想占她便宜的乐师李铭(第22回),奇怪的是,她对西门庆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如意是在瓶儿去世后跟的西门庆,潘金莲事后把这件事告诉孟玉楼时,也说到如意儿做出如此选择的原因:“……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口打探儿?……天不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她不恁撺瞒着,你家肯要她?想着一来时饿的个脸黄皮儿,寡瘦的,乞乞缩缩,那等腔儿……”(第72回)
这一段话让我们得知她生计非常困难,官哥和瓶儿都死了,她的生路也就断了,唯一的求生之途就是去勾引西门庆,也让我们知道,决定她以身相许的根本原因,就是生存这一根本需要。上面的例子说明,在当时那个时代,精神和灵魂,甚至道德都不发挥作用了。只有什么才能发挥作用呢?身体。当然,这个身体指的还是广义的身体,包括金钱、权势,也包括身体本身。性作为一种稀有资源,也开始在形形色色的身体交换中起着突出的作用。
接着再看男性。在两性关系的展开中,男性竟然也要借助于药。西门庆在进行风流勾当的时候,每次都随身都带着大量的辅助工具。这些辅助工具在一定意义上,都可以被看作是药。至于西门庆经常要服用的而且最终导致死亡的“春药”,就更是不折不扣的“药”了。它恰恰说明,这是中国明代社会出现的一个全新特点:一方面是身体意识的被突出,另一方面是两性之间不仅仅没有爱可以沟通,甚至连身体的沟通都很困难,那么怎么办呢?只有借助于药。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一个类似的例子。大概十年以前,全世界风靡一个现象:伟哥。“伟哥”一出,本来是医药界的好事,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一大喜讯。可是,奇怪的是它迅速冲破了医药界的藩篱,成为社会各界人士普遍关注的一大热点。这是为什么呢?
当时我有一个剖析,我说“伟哥”被全社会所关注,说明在当代社会,两性之间的交流靠精神的力量去彼此吸引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所以,人类才不得不转过来借助于“伟哥”;其次,不仅仅是精神,男性就是连身体的强大都已经不自信了。所以,他只有借助于“伟哥”西门庆也是如此。他貌似强大,其实他的强大却是建立在“动物凶猛”的基础上。
他不是靠有感情去吸引异性,也无法长期去依靠身体的强大来吸引异性。那么怎么办呢?借助于“药”。我们看到,西门庆最后也死于药——因为吃药服用过量而致死。这说明,作者在描写西门庆的性行为时,眼光是明显高于西门庆的。
在西门庆现象背后,他看到了男性只有通过药物才能保持自己在两性关系之间的“动物凶猛”并且最后偏偏死于药的历史真相。“身体”,就是这样在《金瓶梅》中凸显而出。
(未完待续)
图片为芭蕾舞《莲》剧照;该剧脱胎受香港艺术节委托创作并于2011年首演的《金瓶梅》。由中国首位同时获得四个国际芭蕾舞最高级别赛事最佳编舞奖得主、北京奥运开幕式编舞王媛媛担任主演及编导。
潘知常(1956-),美学家,策划家。南大教授、博导,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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